“好,我先上床。”
卫珩低低嗯了一声,便耐心等着蔚明真返身上床。
蔚明真走到床边,脱掉鞋子,随后掀开被子钻入里头,将枕头立起,随后人靠坐在上面。
枕头很软很舒适,不会压到背后的伤口。
蔚明真:“好了,你转过头来吧。”
卫珩听了,便转头,看到坐在床上的人,乌黑长发披散两肩,脸粉白,在灯光下,隐隐透出一丝静谧的柔光色。
人看着弱不禁风,但实则骨子,却极坚韧。
不然在,这身上那些伤,换做寻常人,早会喊痛了。
但至今为止,卫珩给她敷药时,都未曾见她喊出声过。
看着,心里说不出滋味。
他走上前,将椅子也搬过来,搬到床畔边沿坐下。
蔚明真望着他:“说吧。”
卫珩便道:“明日一早,待许大夫的药堂开张,咱们就过去,和许大夫商量假药的事。”
许大夫行医自人,怕不肯轻易答应卫珩制作假药害人的事,饶是那人是个十恶不赦之人,许大夫也不一定会配合卫珩那样做。
除非,动之以情晓之以理。
理有卫珩,情,那自然是靠她这个受害者来倾诉了。
蔚明真明白卫珩的打算,她点头:“我会和你一道去。”
卫珩:“那我们商量一下,到时怎么同许大夫讲。”
蔚明真听了,便道:“不用刻意讨论。倒是许大夫什么样的人,你与我仔细讲讲。”
蔚明真之前曾和许大夫短暂接触过,但仅仅那么一点时间,还不足以了解许大夫此人。
越了解这人,越晓得从哪里着手出发。
卫珩听罢,便道:“你说起来,我倒记得一件事。许大夫曾有妻有女,但是早些年得了抑郁病,整日缠绵病榻,没多久就病逝了。”
有妻有女不是稀奇事,但许大夫的妻子有抑郁病,却是要点。
蔚明真:“怎么会得了抑郁病?”
卫珩回想了一下,继续说:“许大夫很年轻的时候就娶了许夫人,但是,听说许夫人身上曾发生过一件事……”
听卫珩说到这,饶是还没说到发生了什么事,但蔚明真看到卫珩那隐晦的眼光,似隐绰间明了了些什么。
蔚明真看着卫珩,并不语,似等他继续说下文。
卫珩:“听说,许夫人在和许大夫成婚不久,曾在夜里遇到恶霸……一年后,生下一女,也正是如今许大夫唯一的子女。”
蔚明真眼神闪过一道愕然之色,她不讶异卫珩为何会知道此事,但她被这极可能不是他亲生女儿的事实的给惊到了。
她转念一想,许大夫自己就是大夫,会检测不出他女儿的生父是谁吗?
蔚明真忽地看向卫珩,嘴紧紧抿着,似要卫珩给出答案来。
卫珩看着蔚明真:“其实,许夫人的事,很多人都晓得。但关于他女儿,却是我无意发觉。许大夫女儿虽小,却和许大夫并不亲近,若真是生父,眼神之间断然不会那般疏离。但许大夫依旧带着她,对外宣称这是他的亲生女儿……”
听闻这么一桩骇人之事,竟还是在身边所发生。
蔚明真立刻想到那恶霸,便问道:“那恶人后头如何了?”
卫珩眼波微动,声音有些淡:“听说,和人斗殴,被人一不小心打死了。”
卫珩说起时,视线里一丝光隐隐流动。
蔚明真看着,总觉得,他口里一不小心被打死了,兴许,没那么简单。
但,事实如何,重要吗?
只要知道,那恶人死了,受了惩罚,这便足够了。
蔚明真淡淡一笑:“这便好。”
可恶人死了,许夫人却仍是想不开,终究也去了。
留下一女给许大夫,还不是亲生……
想到这,蔚明真眼神一动,心想,她新婚之夜差点被玷污,如今卫彦那恶人还想要反过来诬陷她,和许夫人所遭受过的事迹何其相似。
而她最终,也被诬陷致死。
若非老天开眼让她重来,她又怎有机会将这一切还回去。
然而,卫彦这贼子死性不改,想玷污来刺激卫珩,幸好被原主拼命反抗,未曾得逞,但是这桩事,卫彦可没法轻易唬弄过去。
这事,她这当事者说起来,许大夫怕会想起他曾经过世的夫人。
兴许……一时愤恨之下,就会同意卫珩的计划。
希望吧。
希望会是这样。
蔚明真心想着,看向卫珩:“那……我们明日见。”
卫珩说完这些时,见蔚明真眼神清亮,明白她懂得了自己的意思。
利用受害者感同身受的心理,所谓医德,也并非冷酷无情。
卫珩不认为许大夫是个迂腐死守旧理念的人,不然,那被不小心打死的某个恶人,就不会因吃下放了药物的药黑昏倒,被打一顿后丢在废弃街巷,过了好些天才被发现,已被老鼠啃噬得衣衫褴褛,残破不堪。
许大夫最终没去看,但卫珩无意间谈起时,许大夫松动颤动的脸孔,和那眼底一丝释然的恨意,都令卫珩明白。
有些事情,官衙做不了主,他就只能自己给自己做主。
所以,关于卫彦这件事,卫珩才会第一时间就想到许大夫。
但当初的时候,卫珩只试探着和许大夫说过,许大夫曾十分犹豫,也许,可一想到他的夫人,许大夫便下定了决心。
而这次……
做过一次,轻车熟路。
卫珩相信,这次亦然。
卫珩和蔚明真商量过后,卫珩离开她的房间,转身回到隔壁房睡下。
早晨醒来,卫珩起得早,洗漱好命人去准备早膳。
随后,站在门口,拿出他随身佩戴的长剑,在宽敞的院落外练剑。
蔚明真比卫珩醒得晚一些,她醒来后,一边洗漱一边听到外头的动静。
洗把脸漱口过后,才披了一件外套走到外头看一眼情况。
一看卫珩正在挥剑,站在门口看着。
卫珩一扭身,看到门口的蔚明真,便停下来。
额上渗出些许细汗,他冲门口的人粲然一笑,随即几个大步子走了过来,一会就来到蔚明真面前:“怎么站在这,大早上天还冷着,穿这些站着会着凉的,先进去……”
蔚明真听了,点下头,随后跟着卫珩返身进入屋内坐下。
刚才在里屋伺候她的丫鬟识趣儿的走了出去,在门口候着。
卫珩坐在她身边,看着摆放在一边叠的非常整齐的衣服,便道:“先穿好衣服,以免受凉。”
蔚明真看他那时刻叮嘱的模样,心想,他这就和个老妈子似的,比他派来的丫鬟还会叨叨。
心里这么想,动作却乖乖拿起衣服来,一面对卫珩说道:“那你让丫鬟进来,你出去。”
卫珩一听,诶,反倒给自己落下一个坑。
但考虑到她的身体,便识趣的走出去,换刚才那出去丫鬟的进来给蔚明真先换好衣服。
背脊上的伤口这两日好了不少,卫珩给的药膏很管用,疗效极好,但动作幅度稍微过大,还是会有点拉扯到筋,所以目前,还得下人服侍她穿衣。
待穿好后,清晨的凉气就渗透不进来了。
丫鬟开门走出去,卫珩立刻转身入内。
见蔚明真穿着一身素白长裙,浅绿色的印花在裙摆处,微微飘扬,那种感觉……一刹间,像有什么直直撞入心头。
“真好看。”卫珩嘴说着,上前走到蔚明真面前。
他不止一次这样直接说出口。
这个人,一向没脸么皮,不害臊,连带着蔚明真听到他□□裸的告白时,都不见得会和寻常女子一般脸红气喘。
她很淡定,只瞥了一眼卫珩,道:“你这一身也不错。”
卫珩听着她那随口敷衍的一说,眼神里流露出一丝哀怨之色:“明真,你说的可真不走心。”
蔚明真一听,轻咳一声,随即一斜眸,睨了他一眼,道:“那你也别动不动说那些话。”
卫珩无辜地凑近蔚明真,努力澄清:“明真,这可不是随便说的,是发自内心,打心眼里这么觉着……”
“我已不是从前那张脸了。”蔚明真忽道。
卫珩话语一顿。
他表情先一怔,立刻眼一沉,连脸孔都正经严肃起来,一字一顿道:“你不管哪种脸,在我眼里,都好看。”
蔚明真很想捂住耳朵,又恨不得踢他一脚,这个人……就不能少在她面前表达那种深切爱意吗?
蔚明真不想理会他,忍住踹他的冲动,转过身在椅子上坐下。
卫珩见她面上有些发恼,他天不怕地不怕,就怕娘子有火气。
身上带伤的人最忌讳带火气,这样会养不好,卫珩正待要说。
幸好,这时早膳上来了。
蔚明真松口气。
可等早膳都摆上餐桌上,卫珩又格外积极的给蔚明真盛了一碗粥,摆在她面前,殷切地说道:“明真,这排骨粥熬得很久,我早早命人熬的,可香了,排骨也特别入味,这小碟子,是我昨日亲自腌制,脆生生的,很下饭。”
蔚明真看着卫珩那模样,哭笑不得。
她又不是没手,也没残废到需要被别人这样照顾,可卫珩,真当她是手不提肩不能抗,什么都做不了似的。
但想到他一片真挚好意,是关心自己伤势,想她快些好起来,一时讽刺的话卡在喉口有些吐不出来。
最终,蔚明真还是安静吃了一碗粥,和一些他腌制的脆萝卜等小菜,吃得差不多七分饱,就放下筷子。
剩下的,自然就是卫珩一个人包干了。
吃完早膳,他们没立刻出发,而是在院子里走了两圈。一会要坐马车,多少颠簸,怕刚吃过就坐会令胃不舒适,过了会才从后门出去,上了马车,驶向许大夫的药堂。
等二人抵达后,许大夫处刚好有一病人正在处理,前堂的小厮笑着让他们等一会。
卫珩和蔚明真并不急,什么事都急不得,一急就容易乱,毕竟事情待会还得仔细谈。
等里面的病人出去后,许大夫把开好的药方给那小伙计抓药,随后,让卫珩和蔚明真进到里面来。
许大夫见二人进来后,视线先看向卫珩,随后才看向蔚明真,目光在蔚明真脸上打转几圈,才道:“夫人可是觉得身体哪里还有不适?”
许大夫以为两人过来,是为了蔚明真的病情,才会出声朝蔚明真询问。
蔚明真听后,心底莫名生出一丝歉疚,但这件事,却必须得说。
蔚明真上前一步:“许大夫,其实,我和二郎过来,是有一事想要求许大夫。”
许大夫一听,顿时听出一点苗头来,他一侧眸,狐疑的打量着卫珩和蔚明真,过了一会才道:“除了看病,恕老夫无能为力。”
许大夫是聪明人,听出这件事,怕不是普通事,若不然,卫珩的这位新入门的小娘子不会是这种央求的表情。
“许大夫,这件事,唯有许大夫来做,我们才相信。”卫珩这时出声道,他也上前站在蔚明真身边,顿了一下后眼神忽生出一丝异光,盯住许大夫,“许大夫可还记得一段往事……”
许大夫听到卫珩所谓的往事,似是想起一些不好的回忆,脸色顿变,暗青又冷淡:“卫二公子和卫夫人还是请回吧。”
蔚明真听许大夫如此抗拒,估计当年的事情,若非他极度愤怒之下,怕不会那样做。
今日这件事,想来不好劝说。
蔚明真想了想,随后忽地出其不意。朝着许大夫跪了下来。
这一招,昨晚上根本没和卫珩提过,所以当蔚明真这么做时,不光是许大夫震惊到了,连卫珩都脸色一变。
“二夫人万万不可——”
“明真!”
许大夫焦急喊道,他知道蔚明真身上有伤,身体虚弱,地面冰凉,膝盖入了寒气可不好。
而卫珩看到心爱之人朝别人下跪,饶是知道她这样做的缘由,可宁愿那下跪的人是他,再叫他磕头求许大夫都成,也不愿看到明真这么做。
立刻伸手想要扶她起来,却被蔚明真伸手拦住,反倒是另一只手朝着过来的许大夫伸过去,紧紧抓住许大夫的手臂,声音戚戚然:“许大夫,这世道奸险,如我这般女子,在人贩子手中周转多次,若非有利可图,早被玷污了清白。可是,我清清白白之身,新婚当夜,却差点被大伯给污了身子,我极力抵抗才保住清白。可那大伯反过来诬陷我欲勾引,还想要拖累二郎的名声,我着实不忍……我不想就这样被人污蔑清白而不反抗,更不想看到二郎因为而被平白无故的诋毁,我想,明真这种心情……许大夫多少能懂的吧?在这里,我无可信之人,而二郎是真心待我好的。二郎说,许大夫是可信之人,之前许大夫给我治疗伤口时,明真看得出,许大夫是有医德的好人。我们并非要让许大夫做什么大恶之事,只是略施小惩,逼出那恶人的真面目来,让事实曝光,还我的清白……”
越说到后头,那声音越显凄切。
许大夫听着,心头不是滋味,最让他觉得堵得……是他想起了他的夫人。
他夫人临终前说,她这一生在那一夜早被毁了,饶是那恶徒死了,她亦无法打开心结。她已是不洁,连女儿都是孽障,但希望他能留下她一条命,长成人嫁给一老实人,远离这尘嚣之地,她死了才能瞑目。
她说完,就这么去了。
留下她口中的孽障,不是他亲生的,可那样一个小小生命,许大夫如何丢的下?况且,还是他夫人所生。
就这么养着,可一想到是那恶徒的种,许大夫就忍不住多次红了眼,一度想将她扔掉。
但最终,仍是这么留着。
留到现在,好几岁了,会走路了,面对他的疏离态度,也会怯生生叫一声爹,还会捧着药材,新奇的睁大眼,眨巴着,格外讨人喜欢。
很多事,许大夫都不愿去回想了。
直到这一刻,这位娘子声声凄厉,又逼他回想起来。
许大夫沉默着。
蔚明真殷殷双眸望着许大夫,眼神水光流动,像极了当初临终前夫人说着嘱托话语,眼底请求的光。
过了良久。
许大夫别过脸,喟叹一声:“作孽啊……都是作孽。”
他想,这世道,诸多恶人都没收拾,他若能尽绵薄之力,将这些祸害女子的恶人绳之于法,饶是用一点小手段,又何足挂齿?
医德,当初恪守医德,接了那位客人,却害了夫人……
许大夫眼神一定,道:“好,我答应。要我做什么,便说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