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每年的乡试都是八月初七开始,一连三场,每场三天。考官们八月初六这一天就先入闱,循例,先吃入帘上马宴。这个‘马’有讲究,称龙马,昭示着鲤跃龙门的好意头。吃过上马宴,就要内外分开,外称外帘官,掌管考场;内称内帘官,坐在帘幕里,只管阅卷。整个考期内外帘官决不能往来。另外还有监试官,巡阅贡院。
初七那日天色未亮,贡院龙门已经大开,门外官兵把守森严,应试学子鱼贯而入。
两列灯笼照亮尚黑的长街,一顶八抬大轿缓缓而来,是云贵总督的仪仗。此次乡试乃是恩科,杨明时不敢怠慢,一早亲赴贡院。
这个天时,街上阒无人迹,即便有几个扫街送水的,见到官兵,也远远躲开了。
可是前面却出现了一条人影,月光下很是醒目。
打头官兵喝问:“什么人?”
没有回应。
马辟荆勒住坐骑,一摆手,大轿停下,轿前两个官兵蹭蹭将腰刀抽出三寸。
马辟荆大声喝道:“何人大胆竟敢拦截官轿?”
那人的声音十分年轻,问道:“什么官”
“云贵总督大人!”
“拦得就是你这狗官!”
话音未落,年轻人已蹿在空中。马辟荆骑在马上,位置最高,慌忙抽出腰刀来挥舞,却被那年轻人一刀震飞了。众官兵立即围了上来,可是年轻人身法太快,突破众人,一刀直刺向轿帘。
就在千钧一发时,忽有一人斜刺里蹿出,一把剑挥在刀上。刀刺偏了,年轻人利落地落在地上。
出剑阻挡的人正是在草木山庄保住半条命的马霆。当日奄奄一息的回来,郎中看了伤势直摇头,烂肉一块,毫无用处了,徒留着只会烂得更深,干脆一刀去了干净。
所以今天马霆□□还带着刀口呢。在督府多年他深知杨明时的为人,卸磨杀驴——何况还是头半死不活的骟驴。为了证明自己尚有用处,马霆刚能下地就一瘸一拐地跟着来了。刚才那一跃一剑已是拼了命,下面钻心一般的疼,丢了剑,马霆捂住裤裆蹲了下去。
轿帘后,杨明时哆哆嗦嗦掀开一条缝,只见那刺客重又提起刀来,砍翻几个官兵,跃在众人头顶凌空而来。
这一刀来势汹汹,再无人可抵挡。
杨明时闭紧了眼睛。
砰——
响亮的一声,贡院中听得清楚。
众考官都向外看去:“什么声音?”
“莫不是有人放炮?”
张允随吩咐一声:“出去看看。”
差役正要去,一个官兵飞跑而来:“启禀大人——”
“出了什么事?”
“总督杨大人在来贡院的途中遭人行刺。”
众人大惊:“什么?”
张允随忙问:“杨大人可曾受伤?”
“不曾。关键之时,马将军用手中火铳,重伤刺客。”
张允随这才叹了一声:“没有伤到杨大人就好。”
副考官刘弘毅道:“杨大人睚眦必报,若是伤了分毫,恐怕又要殃及无辜了。”
张允随露出笑意:“知我者,弘毅贤弟也。”又向官兵问道,“刺客可归捕了么”
“禀大人,刺客被帮手救走了,听他们说,是个女人。”
“那么多官兵,竟然拦不住一个女人?”
“那女人身手了得,而且骑一匹白马,飞一般快。”
考官们都道:“想必只有在这边地,才有这么厉害的女人。”
鄂尔泰一直在静听,忽问:“纯白的马?”
“是。夜色中特别惹眼,这样纯白的马,太少见了,连蹄子都是白的。大家都说是匹千里马,所以才追不上。”
鄂尔泰转过身,往外走去。
“毅庵——”张允随唤住他,“你做什么去?就到时辰了。”
“赶得及。”
“一定得在关龙门前回来。”
长街尽头似乎有一团白雾,只刹那间便近了——
鄂尔泰迎头走了过去。
好一匹白马,像白亮的利斧,劈开浓黑的混沌。
马越来越近,鄂尔泰越走越快。晨起的秋风扫过他的脸,冷冽,让久已麻痹的身心在黎明中醒来。
晨光破晓欲出,就像他此时怦然欲出的一颗心……
近在咫尺——马背上是个女人,四十上下年纪。女人背后趴伏着一个年轻人,半身鲜血淋漓。血仍在淌,马蹄下拖出一条长长血迹。
天色由暗转明只是须臾,他渐渐停下脚。粲然霞光是天地间的谑笑,嘲笑他,一次又一次。
天亮了,他的心,却重又堕入了无边的黑暗。
天地教给岁月的,是日夜更替。
岁月教给人的,是在每一个日出的时候,让夜来的伤口自愈。
人在路上,就仍要走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