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浇在手上, 热辣辣的发烫, 鄂尔泰丝毫没往心里去, 只专注地看着祭风台上的隆曦。
他肤色黝黑, 生了张娃娃脸,两只眯眯笑眼,一脸顽皮相, 却实在看不出像谁来, 只是身形高瘦, 与容安十分相似。
又有一队庄丁端着菜馔走进台下的客席间,将托盘中的碗盏顺次摆在每张桌台上,一台一碗。贺天翔径直来到鄂尔泰这一桌,就站在他面前。庄丁端着托盘过来, 贺天翔一伸手,自然的,是右手, 腕子上的疼痛让他心中一恨,换做左手,从盘中拿起一个碗来, 重重落在桌上。
碗晃了几晃。哈元生怒道:“你又想怎样?”
贺天翔眼神凶狠, 嘴里却还客气:“天下第一鲜, 不成敬意。”
堂堂的大管事亲自端菜, 这么一来, 所有人都往碗里看, 只见肉泽鲜美, 又闻异香扑鼻,也不知是什么,纷纷问道:“天下第一鲜是什么?”
贺天翔道:“天下第一鲜,当然是天下第一厨所烹。”
“天下第一厨又是谁?”
“就是烹饪的老祖宗,易牙。”
在场的多是边族人、粗人,恍惚地听过易牙的名字,却不知道究竟。
贺天翔明白这点,就高声说:“想当年,春秋五霸第一霸,齐桓公,是个贪吃鬼,吃腻了天下的美食,觉得什么都没滋味了,他的厨子易牙便烹制了一道非常特别的菜献了上去,桓公尝后觉得鲜美异常,是为天下第一鲜。”
众人听他这样一说,食欲大振,有的已经难捺不住举筷子了。
贺天翔一笑:“各位不想知道,这特别的菜特别在哪里么?天下第一鲜,是易牙活烹了自己的小儿子做成的。”
一片筷子落地的噼里啪啦。
哈元生心中一凛,想这草木山庄果然行事邪门,问道:“这是……人肉?”
“不错。”
张广泗忍不得拍案而起:“朗朗乾坤,淳淳王化,你们竟敢公然烹食人肉!”
贺天翔仰天大笑,好多人跟着笑起来。
在这西南蛮夷齐聚的场合谈王化,也确是迂腐了些。见他们放肆嘲笑,何世璂心中大为光火,刚要发作,听到贺天翔说:
“为了自己的前程,不惜杀了自己的儿子去讨好主子,这不正是你们这些满口忠君爱国的假道学么!”
何世璂心中一动,觉得他话中有话,矛头似乎是对着鄂尔泰,便不言语了。
严峻这时候走过来,也对着鄂尔泰:“敢进山庄的,我们敬你是条汉子,所谓的大丈夫不拘小节,何必在乎世俗礼教?连人肉也不敢吃,接下来的祭祀,也不用看下去了,就此请吧。”
哈元生和张广泗几乎异口同声:“大胆!”。
何世璂竟然冷冷一笑:“毅庵兄,人家说得明白,你怎么办?”
鄂尔泰面色不改,拿起放在一旁的筷子。
“大人……”哈元生极低的唤了声。
“哼!”重重一声拍案之响,对面席上一人喝道,“你草木山庄不要欺人太甚!”
竟是霍金鹏,怒冲冲道:“我老霍跑了一辈子马,不敢称英雄,可谁敢说我不是个堂堂汉子?今天我把话撂到这儿,什么死孩子肉,我老霍就不敢吃,怎么,我就不是汉字了?也赶了我马帮出去不成?!”
大半个西南的茶都要靠马帮运出去,今天的祭祀少了马帮,那实在是不成体统。严峻为难起来:“霍帮主……”
“霍帮主。”鄂尔泰道,“您的好意,在下心领,今天我的确想尝一尝,这传说中的天下第一鲜。”说罢在碗中夹起一块肉。
虽然什么刀口舔血那都是挂在嘴边的,可有座位的大多是各族头人,平日里养尊处优,咸甘浓肥,稍有不合也难下咽,何况是吃人肉?所以众目睽睽,都想看看这斯斯文文的人如何吃得下去。
鄂尔泰将肉放入口,略加咀嚼。
这样的从容令严峻和贺天翔也有些吃惊。
鄂尔泰放下筷子:“文王啖其亲,其中委曲,外人如何能知?”
没人有心思体味他的话,哈元生和张广泗都急问道:“当真是人肉?”
鄂尔泰道:“是素肉,大概是豆腐所制,的确鲜美,不负天下第一鲜。”
高天海朝台下一拱手:“这位先生果然胆识过人,见识不凡。”
鄂尔泰道:“我知道,你们今日,绝不会烹制人肉,甚至不会以荤腥待客。”
“哦?”
“难道今日不是草木山庄的忌日么?”
高天海一惊:“你怎么知道的?”
“非但今日,前后这一个月,都是你们的祭月吧?”
“你……”
“何必整月皆禁,真正的日子……”鄂尔泰声音一沉,“是初八。”
只有一个人知道外公真正的祭日,隆曦的眼睛红了,就是杀害外公的仇人!
高天海看出了隆曦脸色的变化,怕他忍不住,急忙继续道:“今日茶神神祭,草木山庄有幸执牛耳……”
台下一片嘘声。
这本是意料之中的,高天海住口。
各族中均有人高声嚷道:“好大的口气!谁尊你草木山庄是主祭了?”
高天海道:“众所周知,云南茶山在普洱,普洱六大茶山均归草木山庄,难道是假?”
下面又七嘴八舌的:“云南的茶,何止六大茶山?还有雪山茶、贡山茶、东川茶、乌蒙茶。”
高天海道:“按惯例,谁家的贡品最好,就是谁家主祭。”
话音刚落,纳西族嚷嚷道:“今年雨水丰沛,秋茶大丰收,我们纳西族供奉茶神的,是龙虎斗。”
东边立即也有人喊道:“我们傈傈族有顶尖的普洱茶!”
西边又有人道:“乌蒙彝族有最好的乌蒙茶。”
……
“都住口!”一个洪亮的声音压过周遭,直震得人耳边嗡嗡响。
众人纷纷望过去,声音来自西南方,正是摆夷族土知府刀瀚。
刀瀚豁地站起:“主持祭祀的,该是我们摆夷族族!”
众人道:“凭什么!你的茶好过别人的么?”
“茶?再多再好的茶又有什么用?辛辛苦苦耕作一年,到头来还不是上缴给官府?进了狗官们的嘴袋?你们这些人,争来斗去,都是些窝里斗的孬种!受着官府的气、狗官的欺压,怎么就连个屁都不敢放了?要我说,挖出狗官的心肝,做茶神的祭品!”
这话一出口,周围一下子安静下来。
忽然一人道:“老刀的话有理,我傈傈族赞成!”
众人望去,竟是禾娘。
紧接着,议论开了:
“有种!我独龙族同意!”
“这不是明着跟朝廷作对么,我彝族不同意!”
“我怒族不同意!”
……
高天海一直不动声色,这时道:“诸位,诸位,可要听听草木山庄的祭品?”
“愿闻其详。”
“不是茶,不是牲,而是——人。”
“人?”
“这个人,就是现如今云南巡抚鄂尔泰的独生子,鄂容安。”
容安闻言周身一震,鄂尔泰暗暗握住他的手。
霎时又静得鸦雀无声。
不一会儿有人问道:“当真?”
“你……你们这是……要反了?”
高天海道:“各位,怎么,现在怕了?”
只听一声巨响,刀瀚面前的桌子拍得粉碎,他吼一声:“老子不怕!”
不多一时,有人道:“我们再这么窝囊下去,就走了苗寨的老路,让人扒皮抽筋断了子孙根!”
刀瀚道:“高天海,想不到你是条汉子,草木山庄当真有这个胆量。只不过,骑在咱们头上拉屎的,是杨名时,为什么不抓了他来!”
“对呀!”哈元生听到了他们打算用容安做祭品,心急如焚,“冤有头债有主,你们别滥杀无辜!”
高天海看了他一眼:“你是外人,有所不知。茶神,是日神使者,代表着火。”
“火?”
“不错。”高天海牢记着五镯夫人的交代,“茶神是谁?诸葛武侯,武侯一世的功业靠什么?靠了四把火,火烧博望、火烧新野,火烧赤壁、火烧藤甲。供奉日神,当然要用属水的,咱们的新巡抚大人,五行属水,用他的儿子来祭祀,不是正好么?再者说,天下乌鸦一般黑,鄂尔泰也好杨名时也罢,又有什么区别?”
“好!”刀瀚道,“无论哪个狗官都好,能挖出狗儿子的心肺祭神,你们主持祭祀,老子服了!”
立即又炸开了锅:
“我也服!”
“不行,朝廷兵强马壮,我们哪是对手,不能让你们挑这个头!”
“我们也不服!”
……
七嘴八舌,各持己见。
“都住口!”一个声音压过乱声。
高天海向下看了一眼,是个苗人打扮的枯瘦老头儿,问道:“阁下是什么人?”
“我是什么人,你不知道么?”
高天海皱眉:“恕在下眼拙!”
老头儿忽然怒道:“你不认识老子,有认识的,却做了缩头乌龟,不肯出声,是不是?黎螣!”
黎螣一直没有说话,这时才从座中站起:“五叔……”
鄂尔泰等人心中均道,这便是赫赫有名的战神黎螣了。
那老头却一摆手:“不敢!”昂然道,“咱们苗家,可不跟外人攀亲论戚。”
高天海听黎螣这一称呼,心里一震,难道是苗王黎蝰的五叔梵刚?此人辈分极高,是老苗王的弟弟,已经多年隐迹不出,这一次却为了茶神祭来到云南,不知道是有什么打算。当下说道:“原来是苗寨的梵老爷子,失敬,失敬。”
梵刚道:“草木山庄主持祭祀,我们苗家不服!”
立时有人应和:“我们也不服!”
高天海道:“这是云南茶民的盛会,贵州苗寨想要插手,有些鞭长莫及了吧?”
“笑话!有茶的地方,就有茶神?何况,茶山也不止云南才有。”
高天海沉得住气:“那么,梵老有何高见呢?”
“你们这里的茶农都会说,‘天上出了大水桩,河里干死老龙王’。”
“水桩是霓虹,这句农谚人人都知道。”
“可是我听说,水桩有另一个意思,乾元杆。”
“乾元杆是至阳圣物,震水之桩,有一句话,在这黔滇大地广为流传,乾元可统天。众所周知,乾元杆为草木山庄所有。”
“哼!”杨长老怒道,“谁不知道,乾元杆本属苗寨?黎螣,你来说说看!”
黎螣沉着脸,慢慢站起:“乾元杆确是我从苗寨带来草木山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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