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悦走出谢家后,没回家,他魂不守舍地站在谢家外一直站到了天亮。
一连几天,王悦一有空就忍不住拐去谢家,谢家人看在他的身份上倒是不拦着他,客客气气地奉茶接待,再客客气气地在傍晚将人送出门,完全可以看出是个门风雅正的大方之家,待客之道一点都不缺。
王悦也察觉到谢景待自己的冷淡,可又不知道怎么打破僵局,只能一天天尴尬下去,到最后他自己都有些隐隐烦躁。谢陈郡对他的态度,说好听了是客气,说直白了就是没把他当回事儿,王悦心里有些急,莫名还夹杂着点他自己都没察觉到的失落。这一天到晚混得跟个透明人似的,总有种拳头打在软棉花上的憋屈感。
正在桌前呼呼扇着大扇子吹着心中焦躁的王悦深吸了口气,猛地加大了摇扇子的手劲儿,眼睛却是一直盯着案上的名单。他如今刚开始熟悉朝中之事,干得第一件事儿就是背各种官员的人名和职称,这会儿也没落下。
正费力背着,忽然他的目光锁在了一个名字上,正摇着扇子的手一顿。
国子监。
王悦倚着门户,打量着那坐在角落里认真温书的少年,那少年十一二岁的模样,穿着件蓝色儒衫端端正正跪坐在案前,看上去文静而温驯,王悦扫了眼那少年袖口的银白色琼花纹章,若有所思地点了下头。
这便是谢尚了,谢鲲之子,谢景他从弟,听说曾被誉为座中颜回,如今一见,这一身儒雅气质果然名不虚传。
王悦望了眼学堂里稀稀拉拉的一群建康世家子,不出所料还瞧见几个熟悉的王氏子弟,众学子都在热闹地说话闲聊,一片喧哗声中,唯有谢尚安安静静地坐在角落压着袖子认真低头看书。王悦心里轻轻啧了声,听说这孩子自幼跟着谢陈郡,如今看来,这谢尚身上的确是有几分谢陈郡的气质的。
王悦想了想,有了主意。
那一天谢尚很晚才回到谢家,十一二岁的孩子老实极了,这么大了从来学不会告状,只一味低着头坐在院子里的树下沉默,也没吃晚饭。
谢景来看他的时候,谢尚抱着袖子坐在树下,眼睛红红的。
“怎么了?”谢景看了会儿,低声问道。
谢尚低着头,良久才抬头说了一句,“堂兄,我明日……明日不想去国子监了。”他捏住了袖子,紧紧抿着唇。
“出什么事儿了?”
“没有。”
谢景低头略略扫了眼,谢尚正紧紧攥着袖子上的琼花纹章,指节都白了。他眸光暗了下,“怎么回事?”
问了半天,谢尚才低声闷着声把来去经过说了一遍,说的是突然冒出来的王家世子凶神恶煞地拦着他不让他回家,把他扣在了学堂里,还嘲笑他打扮得像个女儿家。谢尚越说越激动,家风极好儒雅有礼的少年哪里见过这么一本正经无赖的人,一时气得胸口短气,开口对着谢景骂王悦道:“堂堂一个王家世子,竟是个这般胡搅蛮缠的无耻之徒,难怪就连他们王家的子弟都瞧不上他!”
谢景没头没脑听了一段,闻声忽然抬头看了眼气愤的谢尚。
谢尚自幼心气高,在谢家子弟里算是豁达大气的人,不怎么与人一般见识,今日能气到这副样子,也不知道王悦是怎么开罪他的。
谢尚说的激动,脱口就接下去了,“真不知道他狂什么,他有什么好狂的,如今王家……”
“仁祖。”谢景忽然开口打断了谢尚的话。
谢尚猛地没了声音,看了眼面前神色淡漠的堂兄,自觉自己差点说错话,咬了下嘴唇没再说话。
谢景看着红着眼低下头去的谢尚,心底叹了口气,抬手略显吃力地揉了下眉心,半晌才道:“王长豫这人孩子气重了些,你性子稳,能让就让着他一些。”
“堂兄?”谢尚不可思议地看了眼谢景,他让着王悦?王悦孩子气?王家那混账无赖今年都二十了啊,是二十不是十二!那无赖都快大了自己一轮啊。谢尚一瞬间竟是不知道说什么好,“堂兄……”
谢景对王悦的性子摸得还算挺透,王悦是典型的人来疯,你不搭理他他自己慢慢就没兴致了,你越是反应大他越是受了刺激一样穷折腾,尤其是最近看着王悦那状态不大对,那真是像是受了不小刺激,急躁得像是火烧一样。
他抬头看向谢尚,淡淡开口道:“王家再动荡,毕竟还是江左第一大族,王长豫再没个人样,毕竟还是王家的世子,他还没到能被人随便指摘的地步,你再气愤躁烈也要守住应有的分寸。”他顿了下,忍不住又拿手揉了下眉心,“他这人倒也不是真的是会欺凌后辈的人,你别把他放眼里就是了,能避着就多避着点,别同他打交道,他这人没什么分寸,也没什么脑子,要说糊弄还是挺好糊弄的。”
谢尚依旧憋屈得不行,到底是个孩子,见谢景松口了,他又忍不住开始骂,“他这人就是欠人收拾,横成这样子,好像谁不知道他是王家世子似的,简直寒碜王老丞相,王家的脸都给他丢尽了他还活在梦里!”
谢景听着谢尚的话,忽然轻轻笑了下,伸手给气得不行委屈得不行了的谢尚仔仔细细地理好了袖子,捏着那袖口的银白色琼花纹章,他低声缓缓道:“是了,他本来就是这样的人,想起一出是一出。”顿了很久,他极轻地笑了笑,“活得像个傻子。”
若有若无一声叹息声,若有若无的温柔意味。
王悦在家好整以暇地等了一整天,朝臣已经见了几茬都没见着谢家人上门找他算账,悬着的心沉沉浮浮抖了又抖,最后剩下他一个人坐在院子里。月上枝头,星移斗转,晨光初放,他僵着背坐在与高楼相齐的树上,望着钟鸣鼎食的建康城发怔个不停。
“世子。”
树下有人喊他,王悦低头看了眼,穿着件灰绿色衣衫的妇人提着盒膳食仰头望着自己。
王悦这才猛地反应过来天色已经大亮了。
“吃点东西啊。”青娣在桌上摆了简单的小食,“今天府里有的热闹了,世子不吃些东西,怎么应付晚上的宴会呢?”
王悦正往树下爬,闻声回头看向青娣,“什么热闹?”
“世子这几天鲜少见过往的朋友呢,世子还记得祖约吗?半月前镇西大将军祖逖逝世,皇帝陛下下诏,命侍中祖约接替了病逝兄长的职位,封平西将军,刺豫州,这两日就要前往豫州赴任了,丞相今夜邀了数十位朝臣,于家中摆下了酒宴为平西将军送行呢。豫州是朝廷重要门户,又比邻北方石氏父子,平西将军一介文弱少年,年纪轻轻便要担此重任,丞相与夫人怜惜得不行。”
王悦差点没从树上摔下来,“等等等等!祖约?我没听错,你刚说的是祖约吧?祖士少?”
“是呀,镇西大将军的同胞幼弟,侍中祖士少。”
王悦惊得一拍案,“祖士少他刺豫州?平西将军,豫州刺史……哈?这主意谁想出来的啊?”王悦震惊了,祖约刺豫州,朝廷是打算破罐子破摔,不打算要这江左三大门户之一了吗?
王悦有很多狐朋狗友,但是够得上和他称兄道弟资格的人极少,像祖约这种不仅能同他称兄道弟并且混账程度旗鼓相当的,那更是绝无仅有。建康城有很多有出息的青年才俊,像是庾亮,像是温峤,像是周琳,这些人的资质放在全天下来看都是上乘,如果说这些人是东晋王朝的栋梁,那王悦与祖约就属于不可雕的那种朽木。
祖约,豫州刺史、镇西大将军祖逖的胞弟,他哥是个带兵的军阀,他哥的朋友是手掌兵权的军阀,他家里一窝都是手掌兵权的军阀,他自己是个硬邦邦的军阀之后,但是这些并不能改变他是个窝囊废的事实,这就像王导是个善处兴废的东晋名相不能改变王悦是个二傻子的事实。
相似的背景使得王悦对这位朋友的感觉是很复杂的,他们惺惺相惜,并且相互嫌恶,两人一个是东晋最伟大的将军的胞弟,一个是东晋风流名相的嫡长子,都是属于那种让人痛惜并使人打心底产生一种“这种人怎么这么会投胎”的痛心质问的人。
对了,王悦一拍脑门,差点忘了还有个阮孚,竹林七贤阮咸之子,那个拿着官帽上的金貂换酒钱被人告到元帝面前还不要脸哭穷的阮家败家子,要数没出息不要脸,他们三人是公认的不相上下。
祖约镇豫州,王悦光是想象了一下那场景,就觉得自己后颈上冷飕飕的。
他想不明白,王导和司马睿的头是被驴踢了吗?你们派头驴去守豫州都比派祖约强啊。
抱着一种极为复杂的心情,当天晚上,王悦还是穿着件朱红色长衫坐在了夜宴上,自家的宴会,他随便就挑了位置坐下了,也没去理什么主次尊卑,反正没人敢同他抢位置。刚一坐下,他抬头扫了眼,忽然僵住了。
紫衣金绶的皇族太子坐在案前,旁边坐着一脸恬淡的庾家公子,再一旁是拎着壶酒边倒边往两人方向走的醉鬼温峤。
司马绍抬头看了眼王悦,王悦的手忽然就一抖,下一刻他猛地扭头看向座上一脸平静的王导。王导像是察觉到什么似的抬头看了眼王悦,那眼神平平淡淡,注意到了自家儿子的异样,他贴着杯盏的手轻轻动了下,示意王悦起身换个位置。
王悦僵住了,他实在没想到会在这儿看见司马绍,又一想毕竟是平西将军的送别酒宴,元帝让太子到场也是惯例,只...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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