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悦在姑苏城外见着了这位年仅十六岁的东海王世子司马冲, 年轻的藩王世子身子很单薄,清秋时节却套了件厚厚的白色狐裘,一张清秀的脸隐在雪白的毛色中更显孱弱, 十六岁的少年看上去才十三四岁大小。
“世子。”他低低唤了声王悦,唇角有清澈的笑容。
王悦看着他略显稚嫩的面庞, 有瞬间的失神。
这一笑实在是像极了十五六岁的司马绍。
这位东海王的年轻世子, 其实同当朝的太子殿下是同父异母的亲兄弟, 也曾是名正言顺的当朝三皇子。
这件事儿的原委要一直追溯到当年浩浩荡荡的八王之乱,武帝死后,惠帝继位,各地藩王群起追逐中原, 东海王司马越便是参与其中的藩王之一,要说起这位东海王, 那也是青史中赫赫有名的奸雄,生前祸乱中原风光无两,死后被一群胡人围着他的棺材鄙夷唾弃,儿子被杀, 妻子裴妃被胡人低等士卒轮番羞辱最后被像个牲口一样掠卖, 一门下场均极为凄惨。
不过庆幸的是, 这位被公认为西晋乱王的藩王平生还是做对了几件事, 其中一件便是提携了彼时还是琅玡王的元帝司马睿。
多年后, 司马越身死北方, 司马睿在江东立国, 感念东海王昔日的恩情, 从北方迎回了他饱受苦难的妻子裴妃,划分了江东毗陵作为东海王的封地,更念及东海王世子毗身死,东海王一脉无后,将自己的亲生儿子过继给东海王,替他这一脉延续香火。
这位儿子便是石婕妤诞下的当朝三皇子司马冲。
王悦幼年时在皇宫里见过这位三皇子几面,彼时司马冲年纪小,如今年纪也不大,只觉得是个文静怕生的孩子,性子有几分像他长兄司马绍。
王敦此时将这位东海王世子送到自己身边,意味很耐琢磨。王悦看了眼司马冲,开口道:“殿下,我先带你回客舍。”
“好。”司马冲点点头,跟着王悦走。
“我没收着朝中的消息,殿下此行来姑苏,是私底下临时安排的?”王悦问了一句。
“嗯。”司马冲望向前头的王悦,忽然放慢脚步,走了两步,他忽然走上前一把轻轻握住了王悦的手。
王悦被他的动作惊了一下,回头看他,却只瞧见少年巴掌大的苍白脸庞,王悦为这少年的孱弱暗暗心惊,却仍是皱眉问道:“你做什么?”
“长豫大哥……”
“叫我王长豫。”王悦皱眉打断了他的话。
司马冲的脸色更加白了几分,噤声不敢再说话,手却仍是紧紧抓着王悦。
“殿下?”王悦的声音已经冷了几分下来。
司马冲苍白着脸嗫喏道:“大将军,大将军让我跟着你。”
蚊子一样响的声音,却是听得王悦心头一跳。司马冲到姑苏这事儿他刚听着就觉出不对了,姑苏不算安稳地方,司马冲他一个藩王世子他离开毗陵跑这儿做什么?王敦还特意派人嘱咐他照顾这位小世子,这事儿简直可笑,他司马冲一个有手有脚的人又不是残废,有什么好让他照顾的?
王悦打量了两眼司马冲,少年紧紧攥着他的手不放,清瘦的身板在轻微颤抖,手上的力道却是极大。
王悦的心骤然沉了下来。
联想到荆州道上莫名惨死的谯王司马承以及刚让他踢回建康的谯王世子司马无忌,瞧着眼前的东海王世子,一个让王悦战栗不已的念头浮上他的心头。
眼见着这位病弱的世子一副被甩下就要断气的模样,王悦皱眉许久,终究没甩开他的手。
一个身不由己的孩子而已。
王悦带着司马冲回了客舍,住处是王有容安排的,幽静的小院,院中水井旁栽着两株柳树,王悦将人送进去,转身便要离开。
“世子!”司马冲忽然急匆匆地喊住了他,一副惊恐的样子,他扯住了王悦的衣摆。
王悦回头看他。
“你……你不住这儿?”司马冲结结巴巴问道。
“我有另外的住处,你在这儿安心住下,不会出事。”
“你……你住哪儿?我可以同你一起住的。”司马冲眼见着王悦又要走,忙开口道。
王悦终于皱了下眉,“我说了,你在这儿住下,我过后会派人送你回晋陵。”
司马冲的脸色刷得一白。
王悦转身往外走,他刚走出去两步,身后忽然传来一声巨大的扑通声响,他回头看了眼,瞳孔骤缩。
“殿下!”
司马冲摔跪在地上,倚着水井浑身颤抖,他紧紧捂着嘴,鲜红的血从他指缝里溢出来。
王悦冲上前一把扶住他的肩,回头朝人大声吼道:“大夫!去找大夫!”
司马冲满是血的手一点点抓住了王悦的袖子,嘴中一张一合有血溢出,“别、别走。”他抬眸看向王悦,一双眼的情绪极为强烈。
我不想死。
王悦扶着他的手狠狠抖了一下。
房间里,王悦坐在床头,司马冲面上一丝血色都没有,虚弱到这地步,他的手仍是紧紧抓着王悦的手,王悦看了他一会儿,转头看向那大夫。
“他怎么样了?”
“小公子的气血虚,一时急火攻心才会呕血,如今下了剂蛮横之药止住了血,幸而没有伤心脉,暂无大碍,但是小公子身体太虚弱,实在需要好好调养。”
那老大夫说到这儿,顿了许久,才接下去道:“这身子若是再不好好调养,怕是有伤寿数。”
王悦沉默了片刻,朝王有容使了个眼色,王有容随即带着大夫离开了房间。
王悦看向躺在床上的司马冲,司马冲立刻攥紧了握着王悦的手。
王悦没想到,司马冲的身体真的差到这地步了,晋陵有关他的消息这些年很少传回建康,一个颜面丧尽的东海裴妃与一个被过继的三皇子的确不是建康公卿所看的上的,王悦只知道司马冲身体不好,却不曾想这么严重。
过去,他与司马绍在国子监读书,司马冲年纪比他们俩都小,又因为体弱多病常年足不出户,王悦记得许多次他同司马绍路过长平宫,这位小皇子就孤零零坐在门内不远处羡慕地看着他们二人,王悦瞧他可怜,时不时也会站住同他多说几句话,也会带些宫外的小玩意送他,什么孔明灯兔子灯还有些蟋蟀兔子什么的,后来他离开了国子监入了尚书台,就几乎没再见过这位三皇子了。
王悦对司马冲的印象不算深,就是当年送他小玩意也出于可怜他,压根没真的上多少心思,后来两人不再见到了,唯一的印象便只剩下,这是司马绍他三弟。
“你吃药调理身体了吗?”王悦问了一句。
司马冲点点头,“一直有在吃。”
王悦看了他一会儿,“这些年在晋陵住的不习惯?我瞧你身体差了不少。”
“是我自己太没用了,晋陵的人待我一直很好,裴妃待我也很好。”司马冲低声道,瞧见王悦没有丢下他的意思,微微松了口气。
王悦见他小心翼翼地掩饰情绪,沉默片刻,没再说话,抬手给他掖了下被子。
待到司马冲终于撑不住睡过去后,王悦这才从他的手中将自己的手抽回来,起身往外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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