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有容走上前在他身旁站定。
“他这些年在晋陵到底境况如何?”
王有容低低叹了口气,“裴妃自己尚且无力保全,全靠寄人篱下活,哪里顾得上他的死活。他一个失势的皇子孤身一人在晋陵多年,身旁没一个熟人,就连宫人都知道跟着他没出路,走的走逃的逃,余下的那些晋陵官员更是了,我们也是同官员打交道的人,这些人有多踩低捧低我们也知道,三皇子这些年的确相当不容易,前些年京师还有他生母石婕妤挂念他,可前两年,石婕妤又诞下了一名新的皇子。”
王悦没有说话。
王有容看了眼他的脸色接下去道:“要说他也是堂堂三皇子,和太子比起来,不过是一个早生一个晚生的区别罢了,可谁料得到两兄弟命数相差如此之大。”
“司马绍这些年过得也不容易,皇族子弟,哪个容易了。”王悦开口淡淡道:“前些年清河公主被掠卖到吴地商人家当奴婢,要论可怜,帝王家有的是比他更可怜的人。”
王有容自觉碰了一鼻子灰,抬头看了眼王悦,心道这心思还挺决绝。
王悦负手望着院中柳树,眸光沉沉。
“那世子打算?”
“你先回去灵岩寺知会谢景一声,”王悦顿了一下,“我今晚在这儿先住下了。”
王有容饱含深意地看了眼王悦,低头毕恭毕敬回了一个字,“是。”
王有容走后,王悦仍是一动不动地立在屋前,他静静望着那院中的柳树,忽然想起刚才司马冲大口吐着血却仍是拼命扶着树站起来的样子。说到底也不过是十六岁的少年,又久居深宫不谙人事,心思单纯简单。
不过是想好好活着而已。
不过这样简单的一个念头,于他而言却是千难万难。这世上已经没人愿意朝他伸出手了。
王悦心中微微一刺,脑海中却是另一张熟悉的脸划过。
的确是亲兄弟,一个比一个惨。
王敦的心思到底如何王悦已经不敢深猜了,浅浅的看,他将司马冲送过来,无非是想让自己中意司马冲,继而照拂这位东海王小世子,来之前王敦怕是也警告过司马冲讨好自己,不然司马冲应该不至于这样,那副笨拙的取悦模样王悦一眼就看穿了,无非是一个字,怕。
怕被自己抛弃,怕彻底在王敦那儿失去利用价值,怕死的不明不白悄无声息。
王敦对司马冲这份心思,隐隐能嗅出让人不安的味道。
那是野心的味道。
王悦忽然闭了一瞬眼,日光轻轻洒进院中,他负手立在阶前,一身鲜红朱衣像是染尽了鲜血模样。
漏开一条缝的栅窗,一双眼正透过缝淡淡望着那窗外阶下的朱衣世家子,面上没什么血色的少年垂了眸,漫不经心地拨弄着腰间的白玉权筹,笑了下。
“挺有意思的。”少年低沉着声音,抬手遮住了眼,一身与刚才截然不同的优雅气质。
皇兄,这大好江山,分一杯羹可好?
……
王悦留宿在在了小院中,司马冲夜半总是有些睡不安稳,一直断断续续地在咳嗽,有时候甚至能咳出血,王悦看他病情反反复复,坐在他床头大半晚几乎没合过眼,找来的大夫也没什么主意,急匆匆地开了两服药,怕出事儿自己从后院溜了。
王悦派人出去找新的大夫,他抬手试了下司马冲的体温,这少年一直在低烧,情况似乎有些棘手,他下意识皱起了眉。
司马冲却是忽然轻轻笑了下,那笑苍白极了,王悦抬眸看他,随即感觉手被人握住了,他顿了下,没说话。
“长豫大哥……”
“王长豫,喊我王长豫。”王悦皱眉打断他的话。
司马冲看了会儿王悦,张了张口,终于低声问道:“世子,我离开建康许久了,不知……不知建康城如今是什么样子。”
“跟从前一样。”王悦敷衍地答了一句,将他的手塞回被子里。
“我……我、我母亲她身体可还好?”
“石婕妤,挺好的。”王悦点了下头,“前些天在宫宴上见着一次,气色不错。”
“我在晋陵听闻皇兄娶了庾家的女儿为妻,还为父皇诞下了小皇孙。”
“几年前的事儿了,小皇孙都挺大了。”王悦忽然沉默,随即笑了下,“挺好的。”
王悦忽然就想到,若是没有这些乱七八糟的事儿,他与司马绍的日子过得应该还不错,曾经的少年如今已经为人父为人夫,当年建康城的世家纨绔,如今都已经日渐长成了沉稳庄重的男人样子,他不是听闻庾亮与温峤也要各自娶妻了?日子似乎过的特别快,昨日还是指点江山的激昂少年,一转头的工夫,忽然就间儿女成行,彼此的小日子皆过得花好月圆,再不复少年时候得过且过的浪荡模样。
王悦不禁想,若是没有这些权谋算计,没有所谓家国动荡,这日子又该是怎么一番模样?
想了一会儿,什么都没想出来的王悦笑了下。
司马冲忽然问道:“世子,你娶妻了吗?”
王悦看向他,良久才开口道:“没有。”
司马冲有些愣,看了会儿王悦,低低开口道:“晋陵太守为我相了一门亲事。”
搁在司马冲这年纪,别的皇子都已经三妻四妾了,王悦倒是没对这句话表示诧异,淡淡问了句,“是吗?喜欢对方女儿吗?”
司马冲脸微微一红,望了眼王悦,看了一会儿,神色忽然又一黯,“我身体如今这样,便不要祸害别人了,说不准我过两年便走了,留下她一人……一个人过日子,太苦了。”
王悦抬眸望向司马冲,司马冲忽然又低低咳嗽起来,王悦将干净的布递过去,“没事吧?”
于此同时,院外敲门声响起来。
来人越过侍卫直接走到了门外,抬手敲了下门。
王悦下意识觉得是王有容,回头喊了声,“王有容,我让你找个大夫过来!你大晚上跑哪儿去了?大夫呢!”
门被咿呀一声推开。
“你找着没……”王悦的骂声猛地戛然而止,声音猛地一软,“你怎么来了?”
谢景走进满是药味与血腥味的屋子,极轻地皱了下眉,见他不像是受伤的样子才终于开口道:“来看看你。”
“我没事儿。”王悦看向床上拼命压抑着咳嗽的司马冲。
谢景将视线投向司马冲,“他是?”看了会儿,他认出来了,淡淡又问了句,“他怎么了?”
“东海王世子,犯了宿疾,一直在咳血。”
谢景走上前,在王悦身边坐下,王悦忙给他让位置,他扭头看了眼王悦,随即才卷起袖子伸出手。
“将手伸出来。”
王悦忽然就记起谢景懂医术,自己哪次生病受伤不是谢景给自己收拾的。谢景比大夫靠谱多了!他立刻对司马冲道:“把手拿出来,让他给你看看。”
司马冲低咳了两声,看了眼王悦,缓缓朝谢景伸出了手。
修长的手指轻轻压住了腕上青色的筋脉,听了一会儿,谢景忽然抬眸看了眼司马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