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就不放心阿弦,如今凭空多出了一个虞夫人,又是贺兰敏之的人,心底的忧虑更重一层。
出门之时,玄影也跑来相送,袁恕己摸摸它的脖子,低低道:“别只顾着吃,好好地看着你主子。”
玄影“汪”了声。袁恕己笑道:“既然答应了,那就一言既出驷马难追了啊。”
送走了袁恕己,阿弦重回堂下,虞氏便打了水来叫她洗漱,阿弦过意不去:“不必、不必劳烦了,姐姐且坐一坐。”
虞氏道:“这有什么可劳烦的,我从小儿在许府里都是做这一套长大的。只是那会儿朝不保夕,直到现在……我心里才平稳呢。”
阿弦听说起许府的不堪往事,便不再做声。热水泡了脚,又吃饱了,整个人困倦不堪,便想明日再做计较就是了。
回到房中倒头就睡,睡梦中依稀听到爆竹之声不绝于耳。
次日早上醒来,窗棂纸上泛白,阿弦推开窗看了眼,地上雪了一片,屋门口处却已经被扫出了一条干净小径。
阿弦先是一惊,继而反应过来是虞氏所为,便重重地又倒了回去。
头落在枕上,忽然觉着底下有什么硌着,阿弦扭了扭脖子,回想起来从昨晚上就有些不舒服,只是太倦了未曾留意。
还以为误压了什么东西,随意举手顺着枕头底下摸进去,片刻,却自里头摸出了一个红色的缎封。
阿弦意外,不知这是何物。
半晌拆开看时,却吃了一惊,原来里头竟放着十枚整整齐齐的开元通宝。
猛然直起身子,阿弦定睛看着面前的铜钱,“开元通宝”成于武德年间,由书法大家欧阳询制词书写。
阿弦从小到大,逢年过节,就算是最艰难的时候,在除夕夜晚,老朱头都会给她一两枚通元宝钱,寓意“压岁”。
先前并不懂事,得到一枚铜钱会高兴许久,然后不知不觉就花光了,后来在桐县定居,阿弦渐渐长大,老朱头的食摊也很好,压岁钱也渐渐增多。
阿弦起初还攒了些时日,把那些钱都串在绳子上藏在箱子底儿,珍爱摩挲许久,却终于因种种别事儿零散用尽。
这次忽然看见熟悉的此物,阿弦如何能不惊心。
呆看了片刻,阿弦叫道:“虞姐姐!姐姐!”才要下地,虞氏从外转了进来:“何事?”
阿弦举起手中的钱币:“这是从哪里来的?”
虞氏一愣,上前看了看:“这不是寻常的宝钱么?莫非不是十八弟弟的?”
阿弦将宝钱紧紧地攥在掌心。
当然不可能是袁恕己,因他不知此事,且昨夜他跟自己在一起,而以袁恕己的性子,如果要给她,自然当面就给了,何必如此。
但……
在桐县的时候曾有一次,阿弦拿着宝钱炫耀,给陈基知道了压岁钱之事。
于是次年春节,年陈基便也给了阿弦十个钱。
阿弦惊喜之余不敢要,陈基还道:“伯伯给你的你怎么就要了?哥哥给你的就不要了?”
阿弦这才喜滋滋地留下。
“难道是他。”阿弦有些不敢相信。
这日阿弦来至周国公府,却得知贺兰敏之昨儿进宫赴宴,吃醉了酒,现在还未起身。
阿弦便对云绫说起虞氏之事,云绫笑道:“先跟你你总是推辞不受,所以主人不耐烦了,索性直接把人送了去。”
阿弦道:“不管送哪位姐姐过去,我只是怕委屈了他们。”
云绫道:“送别人过去,她们委屈或者有的,但绝不是小虞,你难道不知道?当初她能活命,看着像是主人相救,其实却是因为你。小虞虽然命运坎坷,却是个颇有心的人,她一心向你,你就不要辜负就是了。”
阿弦道:“公子舍得吗?”
云绫笑道:“你看府中这许多人,他高兴了,当猫儿狗儿似的逗弄逗弄,不喜欢了,一概撵了打了,都是有的。”
云绫面上掠过一丝阴翳,复道:“你也该知道主人的性子,所以小虞过去,别人兴许觉着是她落下高枝儿自讨苦吃,我私心里觉着,却是她的明智之选。”
阿弦向来觉着云绫是个冷静通透的女子,又也的确明白敏之的性情,于是点头。
有小丫头匆匆道:“主人醒了。”
云绫跟阿弦忙来到里间,果然见贺兰敏之披着一袭海蓝色的袍子从里走了出来,头发仍是披散着,显得十分慵懒。
敏之挥挥手,众人无声退下,包括云绫。
他看着阿弦:“你昨儿玩得可好?”
阿弦不知他指的是什么,敏之道:“我不是送了个美妾过去么?”他斜睨阿弦,忽然嗤嗤地笑起来道:“有美人儿投怀送抱,你可开了荤不曾?”
阿弦皱眉,只当不懂:“多谢公子美意。”
敏之道:“看不出来你瘦歪歪的,倒是挺可人疼。小虞人虽在我这里,心却早在你身上了,好好对她就是。”
阿弦暗中翻了个白眼。
敏之吃了口淡酒:“你最近给我惹了些事出来,我反赐你美人,若此事给武三思知道,又要跟我不依起来。”
阿弦疑惑道:“梁侯怎么了?”
敏之道:“我也不知他是怎么了,昨儿在宫中吃的半醉,他忽然质问我,为什么指使手下人多事。”
昨夜因是除夕,皇家也自有团圆年饭,除去几位亲近功高大臣被邀进宫外,梁侯武三思,周国公贺兰敏之、甚至连司卫少卿杨思俭等皇室宗亲当然也在被请之列。
宴席上酒酣耳热,良久方散,因天雪,众人多半乘车坐轿而归。
贺兰敏之走出的慢,才跟太子李弘告别,走出几步,就被梁侯武三思拦住。
敏之道:“梁侯何故拦路?”
武三思道:“有一件事不解,想周国公为我解惑。”
敏之道:“哦,不知何事?”
武三思道:“周国公府内,是不是有个叫十八子的小跟班儿,原先在大理寺厮混过的?”
敏之笑道:“正是我得力的人,如何?”
武三思哼道:“那不知周国公你这得力的人,闯入东宫,在太子面前大放厥词的举动,也是周国公应允或者教唆的?”
敏之早从李弘口中听说此事,因笑:“梁侯好似十分不悦?”
见左右无人,武三思上前一步,低低道:“先前我告诫过你,关于太子的事你不要插手。先前明明就有个极好的坑,他已经奋不顾身地跳了进去,你干什么又巴巴地派个人生生把他拉出来?”
敏之道:“原来你说的是太子弹劾袁恕己一节?”
武三思道:“何必装傻?你如果是想在太子面前装好人,我劝你还是死了这条心,假如是李家的人在上头,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把你跟我这样的‘外戚’一脚踩死!你不要巴结错了人!”
敏之笑道:“我巴结谁了?我什么时候又成了外戚了?”
“你!”武三思脸色一变,“你若不是外戚,为什么又改姓‘武’,陛下跟娘娘口口声声叫你武敏之呢?兴许你心里不把自己当外戚,但在世人的眼里,你跟我却也都是一路货色!”
话音未落,敏之猛地抬手,竟紧紧地攥住武三思的肩头:“你再说一遍?”
肩胛骨发出难以承受的细微声响,武三思吃痛,额头汗落:“放手!”
敏之将手放开,武三思不禁后退一步,眼中含怒带恨,又有一丝恐惧。
敏之却忽然又笑起来:“梁侯,跟你开个玩笑罢了,就当真了?你的功夫都用在玩弄心计上了,身手实在是差得很。”
武三思见他笑得若无其事,一愣。
敏之却倾身过来,低声道:“我跟你说句实话,小十八去找东宫,也同样在我意料之外,梁侯你怎么聪明一世糊涂一时,就算是我指使他去,我又怎么会知道,太子跟他身边儿的人,竟会如此轻信一个少年?”
武三思揉了揉肩膀:“你说真的?你当真跟此事毫无关系?”
敏之慢悠悠道:“我最喜欢看戏,最讨厌亲身上场。这场戏我还没看够呢,忽然就悄无声息地落幕,我还失望呢。”
武三思道:“那么……那个十八子,你要如何处置?”
敏之笑道:“你想我如何处置?杀了他?恰好他帮了太子,转眼我就处置了他,你叫皇上跟娘娘怎么想?若小十八是个无名之辈倒也罢了,娘娘都亲口称赞过的人,你想动手你去。正好让天下人知道你一门心思地针对太子呢。”
武三思哑口无言:“既然不是你从中作梗,我便放心。我只是再提醒周国公一句,你我才是同路之人,切莫敌友不分,做出亲者痛仇者快之事。”
周国公府。
阿弦听敏之说完,目瞪口呆:“公子,梁侯为何要针对太子殿下?”
敏之眼中有淡淡不屑:“梁侯自有远大谋略,你不懂就不懂罢了。”
阿弦道:“难道是外戚干政?”
敏之噗地笑起来:“你也知道这个?”
阿弦道:“略知一二。若太子因袁大人之时名声受损,甚至因此失了民心,得利的人当然是梁侯一方。”
敏之道:“孺子可教也。不愧杨少卿当面儿对你赞赏有加。”
阿弦道:“司卫少卿杨大人?那天还多谢他跟一位许大人替我说话。”
提到司卫少卿,敏之的脸色忽然有些异样。他看一眼阿弦,往榻上靠了靠,喝了口淡酒不再言语。
阿弦垂手肃立,心里却想着昨夜的那几枚压岁宝钱,猜测是不是陈基所留。
正各怀心思,敏之道:“那天在大街上,你为什么忽然提起杨尚?”
听他提起此事,又想起那天敏之在府内的胡作非为,阿弦道:“只是碰巧罢了。”
敏之冷哼了声:“那在杨府里你所听见的抓门声音也是碰巧?”
阿弦一愣:“您说的是……”
敏之道:“你可知我为什么带你去杨府?便是因为杨立忽然间性情大变换了一个人似的,我不放心,又知道你、你……所以想借机试试你,看你能不能看出什么端倪。”
阿弦这才明白,原来敏之带她去杨府果然是别有用意。
敏之却又说道:“现在,你可以告诉我一句实话,在那间房里你看见什么了?”
那天循着那抓挠窗扇的声响,敏之推开门扇,在他面前的是一间空荡荡什么都没有的房子。
一迟疑,阿弦道:“我看到……我看到一个人吊死在梁上。”
敏之的眼中透出惊愕之意:“我为何没看见,”还没问完,想起那夜阿弦引虞氏出门之举,便又咽下,“还有呢?是个什么样儿的‘人’?”
阿弦的眼前有出现那具晃悠悠悬空吊着的尸首,道:“看似是个年纪不大的女孩儿。”皱眉回想,阿弦道:“桃红裙子,葱绿撒花裤子,穿着一双粉色的绣花鞋。”
敏之的喉头动了动:“是吗?你确定?”
阿弦道:“是的。”
敏之扫她一眼,眼神有些古怪,然后他起身,往旁边踱开两步:“因为杨立忽然性情大变,我曾命人暗中对杨府调查过。”
阿弦道:“可知道发生何事了?”
敏之道:“那几天杨府发生了一件很寻常的事。——有个小厮,不知怎么想不开,上吊死了,说来也巧,正是在你看见的那间屋子里。”
阿弦惊诧:“小厮?”但在那间屋子里,她看见的明明是个女孩子。
敏之道:“千真万确,是一名仆人之子,才十四岁,说是暗中喜欢府内一名丫头,那丫头却不喜欢他,这蠢货想不开便自缢了。”
他说这一段儿的时候,嘴边挂着一缕嘲讽的笑意。
阿弦道:“公子可知道是哪一名丫头?会不会我看见的那个……”
贺兰敏之道:“你以为你说的那个吊死的人是那个丫头?不会,除了那小厮之外,杨府没有第二人失踪甚至身死。”
阿弦无言以对。
敏之道:“那小厮原先曾跟着杨立,我猜测是不是因为此事杨立受了些刺激,但不过是个奴仆罢了,值当如此举止失常宛若疯癫?”
敏之又看阿弦:“本以为你会知道些什么,没想到……”
他查明自缢身亡的是个小厮,但阿弦所见的却是个女孩儿,可见阿弦在“胡说八道”。
幸而敏之本就对这些鬼神之事不抱什么太大希望,故而也不至于太失望。
这日离开周国公府,阿弦往家走的时候,想着敏之跟自己所说的杨府之事,又想起昨夜那忽然出现的压岁钱,心里犹豫要不要去找陈基问一问。
此刻她已经有七八分确信是陈基所为,但,倘若有那么一个不凑巧的万一不是他,自己却去贸然相问,何其无趣。
她一面儿乱想,一面信步而行,等回过神来,却发现自己来到了一条陌生的街巷。
阿弦打量周遭,不认得这是何处,定神辨认方向,终于转了出来。
松了口气,阿弦沿街而行,却有一辆马车从她身后缓缓驶来。
经过身旁之时,阿弦忽然听见马车上忽然有人唱道:“生死本有命,气形变化中。天地如巨室,歌哭作大通。”声音有些凄厉突兀。
阿弦受惊,那马车已从身旁经过。
此刻路边也有行人,却都对这声音置若罔闻,仿佛不曾听见。
阿弦心头一动,加快脚步追了过去,马车一路转过街巷,渐渐地将来到了朱雀大街。
正一队巡城兵马经过,马车却忽然加速,同时有一物从马车里滚了出来。
那东西骨碌碌在地上滚动,从路边行人、禁军脚边一路滑过。
终于有人看清是什么,发出尖锐惨叫。
不偏不倚,最后这物滚到阿弦脚边上停了下来,鲜血狼藉,双眸紧闭,头发散乱,几乎变形了的一个头。
阿弦却认得这张脸——失踪了的宋牢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