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里忽然跳出一个人头来, 于地上滚动,令所有在场的百姓人等大惊失色之余, 尖叫连连,许多人仓皇逃窜, 现场大乱。
阿弦望着面前的头颅,无法相信双眼所见,上次跟老宋相见的情形还历历在目,谁能料想此刻重逢,竟是以这种诡异可怖的姿态。
惊骇之余,心中有种不祥的预感。
禁军们也都惊魂, 但毕竟是官兵, 反应甚快, 即刻分留数人原地看顾人头, 其他人急急追那马车。
有几人冲到阿弦身前,拔刀围住了那颗头颅, 又忍着不适打量。
还无人留意阿弦, 只当她是个不幸的路人而已。
很快现场已经被看管起来。因是重大事件, 相继又有两队人马赶到,远远地阿弦就看见陈基熟悉的身影, 她略一迟疑, 后退了几步。
不料一名禁军十分眼利,即刻将她喝止:“你是何人?先前是不是碰过这颗头的?”
阿弦道:“并没有, 是这头滚了过来。”
这一耽误, 那两队禁军便越发近了, 要走自不可能。
阿弦几乎能感受到陈基打量自己的目光。
其中一队禁军,陪着原先负责去追那马车的数名军士,押着一人跟一辆车返回。
那车夫且走且满口叫屈:“官爷,我犯了什么罪过?”
被拉扯着到了跟前儿,一眼看见地上此物,顿时双腿发软:“这是什么东西?”
目睹人头从马车上掉落的禁军道:“这就是从你车上抛落之物,你竟不认得?”
车夫惊呆了,然后大声叫起来:“官爷,天大的冤枉!小人系良民,从来没见过这个、这个……”打量那人头,又惊又惧,语不成声。
统领看此人相貌平庸,便喝问:“你姓甚名谁,家住何处,作何营生?”
这人忍着惊恐,强打精神,说了姓名住址等。
原来系京都人士,家在城外霸县,平日以贩卖蔬菜为生,因这会儿正当节下,长安城内蔬果稀缺昂贵,是以从外运了些菠菜,白菘之类的进来到集市上售卖,本是要早上到的,因外头有一截路被先前连日的风雪堵塞,绕路之故,便迟了进城,只指望赶个晚集捞回本钱而已。
禁军们先前早把马车搜了个底朝天,但再无其他可疑之物。
当即便先把此人押回南衙。
统领又问阿弦:“你又是如何?”
阿弦道:“过路而已。”
统领打量阿弦衣着,又看她相貌,颇为眼熟,便喝道:“说清楚些。”
阿弦只得说了本名,又道:“如今住在平康坊,在一位大人的府上当差。”
统领斜睨着她道:“京城里到处都是大人,谁知道你说的是哪一个?”
阿弦不提贺兰敏之,本是怕招惹是非,如今见统领这样回答,正要如实说明,此人却不由分说便道:“此人形迹可疑,带回衙门细细询问。”
阿弦略觉诧异。她是公差出身,桐县虽是偏僻之地,但本朝衙门中,上下的流程虽有差异,却也不至于天迥地别,如果怀疑一人涉案,至少要有过得去的凭据才成。
除非这些禁军知道她跟宋牢头的关系,但他们显然不知,就算那颗头滚在她跟前儿,按照常规他们只须询问几句记下姓名便可放人离开,如此郑重地要带回衙门……阿弦也不知该赞这统领的机警过人呢,还是无事生非。
事情总得往好的方面想一想。
阿弦也并无二话,正要随那些禁军离开,却听另一个声音道:“且慢。”
原来是陈基发话。
阿弦忍不住又看他,却见他不动声色,并不看自己。
此时那名统领揶揄冷笑道:“我当是谁这样大的架势,原来是陈司戈,这里的事我接手了,不必劳烦。”
陈基似没听出他的弦外之音:“这是当然了,只不过……”他上前一步,在此人耳畔低低说了句什么。
统领一听,神情陡然变了,看向阿弦道:“你……方才说你在何处当差?”
阿弦道:“不敢,我在周国公府上跑腿。”
统领脸色涨红:“周国公府?你、你怎么不早说。”
阿弦方才才要说就给他堵了回去,哪里有机会张口,闻言扫一眼陈基,便道:“我在哪里当差跟此案原本并无关系,若我的所见证供能帮大人尽快破案,这才是最好。”
陈基略微皱眉,阿弦却并不看他。
统领干笑两声:“当然。”
却又道:“我也是谨慎之故,所以想多带几个目击者收集线索,不过方才有人看见那头颅乃是从马车中飞出,跟路人并无关系,所以这一次且不劳烦了。”
统领的脸就如同变幻的天色,终于阴转晴,带着部属押着那车夫急急地去了。
原来周国公的名头果然如此响亮惯用。
剩下陈基看着阿弦,才叹道:“你如何又掺和到这种是非大事里头?”
阿弦道:“是那颗头自己跳过来的,跟我无关。”
陈基有些无奈:“好了,幸而无事,快回去吧。”
看阿弦脸色淡淡地,陈基便又低声补充道:“方才那位王领军,跟我有些过节,知道我着急带人过来,他就抢先……也不知从哪里知道你跟我的关系,借机发难而已,你不必放在心上。”
阿弦忽然问道:“大哥,你可知道今日掉落的那人头,是宋牢头?”
陈基道:“方才过来的时候我已经看见了。也很吃了一惊。”
阿弦道:“大哥,之前、之前我跟你说过,宋牢头、金掌柜,还有那神秘黑衣人的事,你可……告诉过别的什么人没有?”
陈基脸色微变:“你想说什么?”
阿弦道:“我只是想知道,大哥告诉过其他人没有。”
陈基道:“你如何不直接问我有没有告诉过许敬宗?”
“那好,大哥有没有把这件事告诉过许敬宗?”阿弦终于抬头,直面陈基的双眼。
陈基紧闭双唇,半晌才道:“若我说没有,你可会相信?”
阿弦沉默。
陈基笑笑:“弦子,如果是在之前,你一定会立刻回答你相信。”
阿弦道:“此一时彼一时了。现在是长安而不是豳州,现在有个叫张翼的人,而不是陈基哥哥。”
“弦子 !”陈基喝止了她,却又察觉自己的反应失常,他仰头深吸一口气:“好,毕竟是我背叛你在先,你不肯继续相信我,也是无可厚非。”
陈基说完,低声道:“我无话可说,你回去吧。”
阿弦见他转身,无法按捺,走前一步叫道:“岁钱是不是你给的?”
陈基一愣,回头看向她。
但就在两人对视的瞬间,阿弦看见飞雪从窗外绵绵洒落,爆竹声响,有人道:“子时已过,新年到了!”
楼中七八人围着一张圆桌,桌边还有四个陪酒的妓/女,众人高声喧哗,面憨耳热,被围在中间的那个,正是陈基。
纵然陈基未曾回答,阿弦仿佛已经知道了那个答案。
——不是他。
阿弦倒退一步:“就当我没有问过。”
在陈基出声之前,阿弦转身,疾步离开。
阿弦同袁恕己是在子时之前半个时辰离开,虞夫人说她是在差一刻子时来到,那么,不管是谁在枕头底下留了红包岁钱,都应该是在这期间发生的。
但陈基在跟人吃酒。
阿弦觉着自己太蠢了,竟然会暗暗指望陈基记得新年的这个例俗。也是,除了老朱头,天底下还有谁能这样耐心细致?
想到这一点,阿弦几乎怀疑是不是朱伯伯显灵留下了宝钱。
真的宁肯如此。
朱雀大街上无名飞头之事很快疯传出去,但因府衙里老宋失踪了太长时间,是以同僚们极为在意这种刑案,闻名立刻来了数人,经过仔细辨认后终于确定了宋牢头的身份。
在知道死者原来也是宫门中人后,这案子的棘手程度又升了一层。
禁军衙门将此案转给了大理寺。
而大理寺里负责处理此案的人,更是让阿弦无论如何也料想不到,这人居然正是袁恕己。
原来过了新年后,关于袁恕己的调令终于下达,竟是让他留在京中,任大理寺少卿一职。
据说是有一位大人竭力保荐,不知真假。
袁恕己走马上任的时候,朱雀大街飞头一案仍毫无进展,于是对于不管是大理寺还是长安城其他的人来说,考验这位外放之时毁誉参半大名鼎鼎的袁大人能力的时候到了。
当然,这也关系到他能不能在大理寺站住脚。
袁恕己在接手这宗案子的时候也并不知道,这件耸人听闻的诡异案子对他而言意味着什么。
只是当他仔细审视宋牢头的卷宗之时,发现了一点令他感兴趣的地方,——宋牢头在府衙牢房任职,想当初阿弦才上京闯祸,被关押之地也是府衙。
在大理寺的公差所调查的、有关宋牢头的人际关系里,更出现了两个熟悉的名字:张翼(也就是陈基),跟阿弦。
大概是一种本能,袁恕己觉着阿弦跟陈基的出现,仿佛一个征兆。
这天袁恕己暂得清闲,且又因为案情毫无头绪,便在傍晚时分,前来平康坊找寻阿弦。
谁知阿弦并不在家,虞氏接他入内坐了,十分体贴地烫了酒,又极快地弄了两样小菜,自己却退后陪坐旁侧。
袁恕己见屋内“窗明几净”,桌上又飘出阵阵饭菜香气,不由笑道:“你这样能干,怎么周国公也舍得把你送人?”
虞氏道:“这倒并非是舍不舍得的问题,而是值不值得。”
袁恕己啜了一口酒:“那你觉着值得么?”
虞氏道:“没有什么比能近身侍奉自己喜欢的人更好的了。”
袁恕己的眼神有些古怪,他动了动唇,却未曾说什么。
片刻,袁恕己又问虞氏些有关周国公的话。虞氏自然多有赞誉,并不背后非议主人。
袁恕己见她滴水不漏,便笑道:“怪不得周国公放心把你送人。果然是个极稳妥的。”
袁恕己从下午等到黄昏,又到晚间儿还未归来,袁恕己已忍不住有些担忧了。
虞氏倒也罢了,反应十分地淡然平静。
袁恕己出门徘徊打量,又盼多时,才见阿弦跟玄影两个从街头出现。
他喜欢地招手,玄影也飞跑过来,继而是阿弦:“大人如何在这儿?”
袁恕己道:“想你……们了,最近偏都不得空,好歹找了个空子,你又是去你来玩了,这么晚才回来?”
阿弦道:“并没有玩什么,只是见了人。”
袁恕己问道:“见了什么人?”
阿弦道:“是户部侍郎许先生。”
袁恕己挑眉:“是这位先生,倒果然是个能人,向来风评甚佳。”
阿弦笑笑,并不再说此事,只对袁恕己道:“我还没有恭喜大人留京呢。”
袁恕己先前心心念念所惦记着的也就是留京,毕竟只有在京中才有可能施展胸中丘壑,也距离那权力的顶巅最近。
可是……不知从什么是后期,这种念想居然略淡,甚至在调令下达之前,袁恕己所想的最多的,是离开。
当然,不再是他一个人离开。
此刻听了阿弦的“恭喜”,袁恕己心中如打翻了五味罐,调料们乱杂杂地错落在一起。
他虽一时无话,阿弦却道:“大人如今入了大理寺,又荣升少卿,这也算是得偿所愿了。”
袁恕己咳嗽了声:“你还小,哪里懂什么叫得偿所愿?”
阿弦道:“我难道连这个也不知道?我白跟着阿叔读了那许久的书了。”
正说话,虞氏因见天色已暗,那两个人却始终不见,便出来催了进内。
今夜袁恕己便留下吃了饭,又说起最近的情形。
虞氏道:“我听说最近那闹得沸沸扬扬的人头案也落在大理寺,难道袁大人如今就在那里?”
袁恕己狠狠揉了揉太阳穴:“可不是么?”
阿弦道:“大人最好不要插手此案。”
袁恕己狐疑道:“这是为何?”
阿弦面露犹豫之色,终于上前在耳畔轻轻说了一句。
袁恕己竟未听清:“你说什么?”
虞氏道:“汤要好了,我去端来看。”
见她起身出门,阿弦才说:“大人,人头案这件事,只怕跟不系舟有关。”
袁恕己几乎跳起来:“不系舟?”
阿弦道:“千真万确。”
从在豳州不系舟浮出水面,一直到现在,一个个跟不系舟有关的人,非但被灭门、死遁,甚至如宋牢头一样,无端成为悬案。
若不是阿弦知道内情,这跟不系舟有关的组织,只怕也顷刻湮没于所有真相之外。
听阿弦说罢,袁恕己苦笑道:“难道我命中跟不系舟犯克?怎么跑到长安来,也终究如影随形似的。弦子,这些人莫不是真的能掐会算吧?比你还能耐么?”
阿弦道:“大人,这不是玩笑话,不系舟的人就够厉害的了,但是他们的对手却比他们更加难缠,今日的人头,我总觉着并非偶然,试想不系舟行事何等谨慎,能当他们的对手,岂是寻常之辈?又怎会无意将个人头流落在区区菜农的车上?”
袁恕己道:“你是何意?难道,这些人是故意的?”
阿弦道:“如果是故意的呢?故意让不系舟的人知道……知道他们的手段,敲山震虎,打草惊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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